林明的放學路途就是一場逃難之旅，他必須無視所有的班規和執勤安排，在打鈴那一刻就沖出教室，推搡過人群，像逃避一個巨大怪物的抓捕一樣，拼命狂奔。

擠入地鐵仍然不安全，此時正值下班放學的高峰，地鐵內擁擠得幾乎沒有挪動的餘地，但他感到有人碰了他的肩膀一下，他繃緊肌肉，艱難地在車廂內移動，得到的抱怨或者謾罵都傳不到他的腦袋裏，他的腦袋裏全部都是黑色的流漿。

地鐵的門打開，他沒有往後望，強裝鎮定地走出去，緩慢地走著，像什麽事都沒有一樣。但他走的方向卻不對，與他家的方向相反。他穿過充斥著腥臭味的魚肉市場，然後突然加速，躥上一個旋轉的老式水泥階梯，到三樓，開了門。

他才剛剛把門關上，手還沒有從門上放下來，外面就響起了敲門聲，敲門聲帶動著他的手掌，無規律地抖動著。

他猛地向門踹了一腳：“滾。”

“林明，開門，我是劉勤。”外面傳來聲音。

“你不是劉勤。”林明連上防盜鏈，遠離了門口。

“靠，我不是劉勤是誰啊？”外面的人邊罵著邊掏出鑰匙開鎖，他以為門開了，所以用力推門往裏走，門被防盜鏈牢牢拴住，只打開一個小縫，反作用力讓劉勤的手臂發麻，額頭也撞紅了。他激動地朝裏喊著，“林明，你把我鎖外邊算怎麽回事？家裏又沒有值錢的東西，最值錢的在外面呢，我這全身的器官加起來比裏面那些破爛值錢多了！”

“你兼職應該晚上十點才回家。”

“你不是說你要來嗎，我尋思早點回來給你整幾個好菜。”劉勤把菜湊在門縫邊，“看看，我剛才就在下面的菜市場買菜，看你火急火燎地跑上來，怕有什麽事才跟上你的。”

劉勤正心焦的時候，門縫裏突然遞出一張一百塊錢，林明說：“你今晚去賓館住一夜吧。”

“出什麽事兒了？”劉勤覺得莫名其妙，“你瘋了？你來我家讓我去住賓館？”

門縫裏又遞出一張一百。“我現在真的有些事要處理，借你的地方用一下。”林明說。劉勤心裏臥了個大槽，然後一把打上那兩張錢，一頭霧水地下了樓。如果對方不是自己的發小，現在肯定被他送精神病院去了。

但是……提著一手菜的劉勤往後望了望，有些擔心。那小子是不是被人跟蹤了啊？還是得罪了什麽人所以要避難？劉勤轉過身體，一根筋地又往回走。

還沒等林明坐在沙發上，敲門聲又響起了。

外面在說：“林明，我不放心，所以又回來了，快開門，我們好好談談。”

“談什麽屁事啊？”林明說出了臟話。

外面沈默了一陣，然後又輕敲了兩下門：“進來我們再談。”

林明搖搖頭，固執地不動：“你不是劉勤。”他肯定地說，“你說不出臟話。”

外面沒有了聲音，劉勤不知道什麽原因，身體一軟，就撲倒在了門前。而客廳裏的電視機自動打開，裏面一個男人在說話，他在說：“為什麽不讓我進來？”

“你現在不是進來了嗎？”林明面無表情地說。

電視機裏的人朝門口望，然後說：“他暈在門外了，你不扶他進來嗎？”

林明搖了搖頭，他說：“我這是為他好。”

“我保證什麽都不做。”電視裏的人舉起手掌發誓道，“我就是想……”他停頓了半天，然後自知理虧地閉上了嘴。

“你為什麽要到這兒來？你到底在害怕什麽？”電視裏的人又開口問道。

他不怕這個電視裏的鬼，實際上，他只是怕那個鬼鉆進別人的身體裏。他這次，本來是想甩掉他所以才沒有回家的，家裏有父母，而對方只要鉆進一個熟識的人身上，就一定敲得開門。

林明感到煩躁，幾乎對目前的生活產生了一種想要撕碎的欲望。他望了望電視裏的鬼，然後想，開始的確是很美好的，那種美好純粹得都不自然，胸膛充斥著想要跟他在一起的想法，也不管對方是人是鬼。在一起開心就好了，盡管好多東西都不能共享，那不能共享的，他也就克制不再去想，沒日沒夜地和他呆在一起，就像身體緊緊綁著一個靈魂，充實、悸動、滿足獨占欲。

誰知道會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？

現在，對方為了實實在在地碰觸到他，已經占據過他周圍大部分人的身體了。

“今天你是劉勤，昨天你是方磊，前天你是教導主任……”林明苦惱地說道，“你知道你自己究竟是誰嗎？”

“因為你說，你不想我長久地呆在那個人的身上，這樣會折損他們的壽命我才變成現在這幅樣子的啊。”電視裏的鬼不甘心地爭辯著。

“那麽你就不要再附到別人身上了啊，陳啟，我不在乎你有沒有身體。”

“我在乎。”陳啟說，“我在乎你身邊任何一個人都能和你接觸，而我不能。再說，這樣有什麽不好？我不會去傷害他們。當我想你的時候……我也可以實實在在地抱你啊。”

“那麽，跟我牽手、接吻的究竟是誰？”林明冷冰冰地回覆道，“我們分手吧。”

“為什麽我們不心平氣和地談談？”陳啟洩了氣。

“我說：‘我們分手吧。’”林明覆述著。

電視機的畫面驟滅，茶幾上的蘋果跳到了林明的大腿上，林明把蘋果拿起來，往空中一拋：“如果你還尊重我的想法，就離開這個屋子。”

蘋果落下來，安靜地躺在林明的手心裏，林明低下頭，閉緊雙眼，嘆了一口氣。他起身開門，把劉勤擡了進來。劉勤手裏的菜灑落一地，爛得如同一堆垃圾。

第二天，林明仍然如平常一樣地上學，班主任在上面教三角函數，他的手臂起起落落，側臉的輪廓分明，而且最讓林明無法忽略的是，他在辦公室吻過自己，那次差點就被扒了褲子。當然，那個時候班主任的身體裏套著陳啟的靈魂。

他憤恨地想著，把筆插在桌面上，同桌眼神怪異地看了他一眼。

外面都在傳，他和每個人都有過一腿，雖然每個人都堅持自己討厭林明，從沒和他接觸過。想著想著，林明就想殺人了。

窗外的陽光突然被擋住大半，林明轉過頭去，看見一個人站在窗前，看著他。外面的人動著嘴唇，嘴型是：“我。”

林明怔了一下，然後無聲地動著嘴唇：“你TM是誰啊，我不認識你。”

外面的人似乎是看懂了，他輕輕敲著玻璃，緩慢又輕。

三年前，就有這麽一根木棍，漂浮在空中敲著林明的窗玻璃。其實差點被嚇死啊，林明想著，然後直直地望向窗外，走了出去，老師的咆哮聲在後面爆炸，他也沒管。但他面對那個人說出的話卻極其滑稽：“有什麽話要對我說？說吧，我還要去上課，三角函數好難呀。”

那個人卻反而後退幾步，然後對林明說：“跟你談戀愛和接吻的都是我。”

林明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。

“這是最後一次我存在在別人的身體裏了。”那個人說完這一句，猛地栽了下去，本來已經暈了，但又因為頭撞到了欄桿，所以痛得醒了過來。

林明想問他怎麽樣，卻又在看到班主任拿著三角尺走向他的那一刻拔腿就跑，風刮著他的耳廓，他聽到了巨大的呼嘯聲。

沒什麽，如果愛上一個只能存在在電視和蘋果裏的人。

風的聲音怪異地類似人類男性的中低音，他說：“我不在乎了，我可以藏在蘋果裏。”

“我在乎。”林明不顧風灌進喉嚨，大聲地喊著，“求你了，去投胎吧，也許我活得夠久，還能趕上你的下輩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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